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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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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章

宋致不想去宣王那裏。

現在的宣王被安王勾起了舊日情傷,誰知道會不會無差別攻擊。

最後可能將他拉下馬。

但是……

一,此乃皇命,他為臣子,不得不去。

二,陛下告訴他,長公主不日就要到到京城,來看農事試驗場的紅薯。

宋致也就不再拖延,囑咐謝少虞好好照顧曾太傅,趕在長公主進京之前跑了。

等到長公主進京時,宋致已經走了五天,還差五天的路程就能追上宣王了。

霍瑾瑜沒想到宋致這番迅速,她望著剛剛匯報完事情的謝少虞,眼珠子轉了轉,“謝師侄,若是朕說,朕讓二姐進京,絕對沒有催促宋師兄的意思?你說他信不信?”

謝少虞呆了一瞬,反應過來,輕咳一聲,“老師明白陛下的苦心。”

霍瑾瑜:……

看來是不信的。

霍瑾瑜擺擺手,“好了,冀州礦冶所你繼續跟進,督促他們加油幹,爭取今年的產量翻一番。”

謝少虞點了點頭。

從乾清宮出來,謝少虞發現之前熱烈的驕陽已經被烏雲遮蓋,殿前大風狂吼,吹的衣袖鼓鼓。

下臺階時,看到那兩缸紅薯藤被吹得藤葉直顫,一些藤葉直接被掀翻,一些部位看到有隱約的嫩根出來,這種落地就能生根的特性,確實讓人驚嘆。

農事試驗場的小吏這段時間真的紅薯藤當成祖宗伺候,即使被截下的斷藤也舍不得扔,都插在了一些零散的荒蕪土地上,一場雨後,這些紅薯藤居然長得比草還茂盛。

可惜一直不見結果,根據有經驗的老農推測,這種薯類作物可能要至少五個月才能成熟。

他能想象到,等到紅薯結果的那天,如果真如陛下所說,是一種高產糧作,給天下的震動怕是要比戰勝韃靼還強數倍。

比起紅薯藤,謝少虞現下對霍瑾瑜的好奇更多。

他的眼界、他對海外的了解、燕都太學、紅螺山那所軍事學院……許多事情都讓他越發神秘。

身為一位出色的臣子,要對自己的帝王有足夠的了解。

謝少虞卻覺得他越發看不懂陛下了。

殿前的內侍見謝少虞看著大缸發楞,小聲喊了一聲,“謝學士?”

對於謝少虞這模樣,內侍也不奇怪,自從陛下將兩口大缸種了紅薯藤,幾乎每個來乾清宮奏報的臣子都要瞅幾眼,不管是來時,還是離開,眼睛都離不開。

謝少虞反應過來,對內侍溫和一笑,仰頭看了看天,“要下雨了!”

內侍點頭,“是啊,終於下雨了,這下地裏的莊稼有救了。”

……

京城附近是久旱逢甘露,對於青州、徐州、兗州、豫州四個地方的民眾來說,卻是苦不堪言。

自從入夏以來,連綿不絕的陰雨已經下了兩個月,進入六月後,之前的綿綿不絕的小雨變成大雨,老天爺時不時發瘋往地上潑一瓢水,四州的江河湖海都盛滿了水,無數田地、村莊被淹。

六月二十日,地方傳來急報,兩淮地區大水,河堤開決,青、徐、兗、豫四州大概二十多個州縣受災,預計三萬戶百姓流離失所,淹斃數千餘人。

霍瑾瑜聽到消息,派遣戶部侍郎、左都禦史以及朝中有名的治水能臣李達前去賑災救民,搶修堤壩,命令地方官署開倉賑災,周圍沒有受災的城鎮亦要幫助扶持,一切損失,由朝廷承擔,此時恰好有五十萬石漕糧快到通州,霍瑾瑜命令河道總督轉到去兩淮賑災。

為了防止有人對賑災錢糧伸手,霍瑾瑜此次派了四名監察禦史,同時將顧問處的謝少虞、江倫也派下去了,他們負責統計賑災事宜,江倫對善水利,他的祖父曾經是治洪能臣,對於抗洪賑災這方面比較熟悉,地方官應該糊弄不了他。

再加上謝少虞,應該能應付了當地的那些官員。

除了這些,還有維護地方治安,安輯流民盜匪,所以霍瑾瑜給四州附近的當地駐軍下了命令,調集一萬兵將去四州維護治安順便救助災民。

……

長公主到的時候,朝中忙著四州救災的事情,霍瑾瑜分身乏術,就派了檀菱接待長公主。

長公主也理解,休息完畢後,自己去了京師農事試驗場,見到了大片的試種紅薯,試驗場的小吏向長公主詳細紅薯的特性,說話時眼睛都放著光,話語裏仿佛描述自己將要成龍成鳳的子女。

長公主含笑點頭,看著綠蔥蔥的紅薯田,臉上笑容更加深了。

從農事試驗場出來,在歸途的馬車上,長公主仔細觀察手中的紅薯葉,眸中帶著懷念和惋惜,“如果父皇知道了,不知道有多開心。”

檀菱抿唇笑了笑,“陛下早就告訴先皇了。”

找到高產良種,這可是堪比祥瑞,祭拜上天和先祖,這是最基本的。

想起這,長公主聯想到霍瑾瑜給工部的那艘大船的名字,也笑了笑,“石頭艦,他也舍得起,父皇若是知道了,肯定又是一陣嘚瑟。”

可惜父皇走的太早。

檀菱:“陛下說,先皇滿意就行。”

長公主:……

以他爹的脾氣,嘚瑟是一回事,但是滿意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……

宋致原想慢慢趕路的,可是宣王那家夥知道他出發後,居然“貼心”地給他換了馬車夫、馬車,護衛隊伍一應俱全,但是不受他控制,只能按照宣王的速度來趕路。

追上宣王的隊伍時,宋致的腰已經被馬車快顛成渣了。

看到宣王後,他真的差點喜極而泣了,一把從馬車上撲下來,忍住想要掐他脖子的沖動,皮笑肉不笑地行禮,“參見宣王殿下,在下聽聞殿下病若游絲,怎麽看著如此生龍活虎,真是讓臣擔心了。”

宣王同樣扯動嘴角的皮,“本王聽說宋大人特意求陛下來看我,本王就是只剩一口氣,也要爬過來接宋大人。”

宋致抽了抽嘴角,“微臣不敢當,殿下只能是折煞微臣了!”

“以咱們的交情,宋大人不必客氣。”宣王一把扣住宋致的肩膀,“宋大人,本王這些日子過得苦啊,安王他居然想要本王的項上人頭祭天,每每想起,本王都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。”

宋致聽得眼皮直跳,想說安王的下場可能也就比碎屍萬段好些,但是他們老王家一世英名算是被安王敗幹凈了,整個成了笑柄。

宣王也利用安王,在藩王間殺雞儆猴,以後大家想要對他動手,就要掂量一下。

這後半程的田地兼並侵占清理可能會變得容易些。

“宣王所言極是。”宋致將他的手從自己肩膀拿下,用力道:“事情已經過去,殿下要想開一點。”

宣王聞言,輕覷了他一眼,帶著一絲笑意,“若是事情已經過去,宋大人怎麽就提前出發來找本王呢?”

他可是聽說,一開始宋致不願意來,是小七搬來了二姐,所以宋致才逃的。

“哼!”宋致表示不和他一般見識,扶著腰一瘸一拐地進了當地府衙。

宣王看著他略微清瘦的背影嘆氣,“你還有人能躲,可是我只能在夢裏才能找到她了!”

聽到這話的宋致身子一僵,很快又恢覆了平靜,頭也不回地進門了。

宣王聳聳肩,背著手也進去了。

……

晚上,宣王給宋致接風洗塵,並且介紹了他新認的養女。

宋致看著眼前穿著湖綠襦裙的女子,俏眉似蹙非蹙,藏著一絲愁緒,明眸皓齒,容貌俏麗,恭敬地站在宣王身邊。

桃夭聲音帶著一絲緊繃,輕聲道:“桃夭拜見宋大人。”

宋致點了點頭,向宣王拱手道:“恭喜殿下喜得貴女!”

桃夭一聽,雙頰一下子紅了,低著頭看著腳上的繡花鞋。

“宋大人羨慕也沒辦法。”宣王眼皮微跳,陰惻惻看著他,“要不你也認個養子算了,正好配給桃夭。”

“父王。”桃夭聽得又羞澀又急。

宋致臉色略黑,“殿下就不能想臣一點好處。”

他總覺得宣王在詛咒他。

宣王見他不高興了,反而笑著抿了一口酒,忽而大手拍了一下桌子,“我差點忘了,他家有一個徒弟。徒弟也算半個兒!桃夭,可惜謝少虞年紀大了,否則就能配你了。宋致,你快再收一個徒弟。”

“殿下,你若是喝醉了,下官就告辭了。”宋致才不願意伺候一個醉鬼。

再說,他家徒弟那脾氣,若是聽說他給他牽了紅線。

信不信,那家夥明面上不說什麽,但是暗地裏肯定要給他使絆子。

“不願答應就不答應好了。桃夭,時間不早了,你快回去吧。”宣王轉身,溫聲對下方的小姑娘道。

桃夭見狀,怯生生地看了看宋致,又擔憂地看了看宣王,“父王,你不要喝太多酒,酒多傷身。”

宣王點了點頭。

等到小姑娘離開,宣王揮手讓陪席的將領、官吏也散場了。

一時間,熱鬧的宴會廳就只剩下宣王、宋致,除了外面雨打樹葉聲音,會廳只聽到桌上杯碟與筷子碰撞的聲音。

宋致擡頭望向宣王,他在靜靜地吃菜,已經沒了剛才疑似醉酒上頭的狀態。

“看什麽?”宣王擡眸和宋致對上,眼神清明,面無表情,一點看不出之前沖他嘚瑟的樣子。

“桃夭你真的當成你與那人的女兒了?”宋致不解道。

宣王聞言,嘴角微歪,露出一絲冷笑,“宋致,如果當年二姐出事了,現今出現一名與她肖似的女子,你會如何?會沈迷下去,還是將她當成你與二姐的女兒?”

如此誅心之言,刺激的宋致臉色一白。

他轉念明白宣王的意思,同樣冷嗤道:“殿下這話,等到回京後,下官一定告訴長公主。”

聽到這話,宣王邪肆的表情一垮,頓時無語地看著他,“你這招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。”

“那我也比殿下多二百。”宋致送了他一個白眼。

宣王端起手邊的酒杯,一口抿幹,冷哼道:“先不說錦歌與我壓根沒孩子,她若是知道我將屬於我倆孩子的寵愛移情到一個生人身上,下輩子肯定不理我了。”

“殿下挺有自知之明。”宋致也不客氣,“可是殿下您說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樣,現在全天下都知道殿下收了一個養女,對她是極盡寵愛。”

“我這樣做,別人猜不透,難道咱們智謀無雙的宋大人會不懂?”宣王眼神變得愈發犀利,“雖說天底下相貌肖像的人也有不少,但是如此相似,還碰巧送到我面前,你覺得這種可能性有多大?我詢問過安王身邊的人,說桃夭是江南人士,後來因為得罪當地官府,家破人亡,桃夭也被安王的手下搶走了。”

宋致含笑聽著。

宣王:“都是那般巧合,在安王府幕僚給安王提了這個主意後,桃夭恰恰家破人亡,恰巧被宣王找到,當成寶貝供了起來……”

“然後就被送到宣王您的面前,以為會成為王妃,誰知是養女,能不能成為郡主還不一定。”宋致替他補充。

宣王點頭,“原來你沒有老糊塗!”

宋致忍著額角蹦跳的青筋,“王爺,微臣要提醒一下,人不要太自大,小心引火燒身,晚節不保。”

宣王聞言,眼睛微瞇,“宋致,你什麽意思?”

宋致見狀,換了一個輕松的坐姿,含笑看著宣王,“下官趕路途中,一時無聊,就看了幾本民間的話本,裏面有一個叫《鴛鴦血》的故事,講一名女子貌美如花,父母雙亡,後來被一名財主收養,成了富家小姐,後來到了二八年華說親的時候,女子與一名書生私定終身,財主養父不願意,後來將書生打死,養女成了自己的小妾,後來養女受辱懷孕,直接投井自盡了。”

“殿下,您看看,那養父是不是太可惡了!害死了一對鴛鴦。”宋致輕輕嘖道,偏偏嘴角笑容玩味。

宣王的臉色如他所願黑了。

若是如他懷疑,對方沒安好心,那麽即使他不按對方的套路走,對方若想朝他身上潑臟水也容易,尤其因為他這段時間幹的事情,可是拉了不少仇恨,肯定有許多人願意推波助瀾。

“看來殿下也不是無所顧忌的,不過殿下也不用擔心,在百姓那裏,這種事也不稀奇,前面齊王、晉王、安王他們做的孽更多,下官說的這些內容不值一提。再說您這不是一直給錦歌郡主守身如玉嗎?”宋致幸災樂禍地安慰道。

宣王的臉一陣白,一陣青,看的宋致心中頗為痛快。

宋致嘆了一口氣:“殿下,這件事你當初就不應該碰,可你偏偏不信邪,還將人收為了養女,皇家養女啊!陛下大方,別說郡主,就是公主,估計你求幾句,也就有了。若是皇家郡主出了事,那就是皇室醜聞,宣王殿下,長公主不會饒了你的。”

君子不立危墻之下。

宣王有些自滿了,對安王太輕視,雖說安王確實不值得重視,但是也要謹慎些,安王送的女子也敢收為養女。

“……宋致。”宣王僵硬地磨了磨牙。

宋致從善如流地應道:“下官不聾。”

宣王深吸一口氣,然後嘴角勾起一個上翹的弧度,“不如桃夭就給你當兒媳婦吧!明日你就帶回去。”

宋致聽得一頭黑線,“殿下,下官就是現生,等到孩子長大,桃夭也變成老姑娘了。”

宣王也幹脆:“那你就隨便認個兒子,你們宋家又不是只有你,你不是有兩三個侄子也到了適婚年齡,正好你搶過來。”

“霍鑰,在下也沒有給別人養兒子的習慣,此事是你自找的,你若是敢推到我身上,我就向陛下、長公主告狀,看看他們會說誰。”宋致也冷了臉色。

他雖然當宣王是摯友,但是一些事也是有原則的。

宣王見他真生氣了,朝著屋梁翻了一個白眼,“其實我也清楚這些,只是桃夭與她那般相似,也許只是巧合,也許桃夭只是一個普通女子,若是她確實沒有歹意,我願意給她郡主的尊榮,給她尋個好人家。”

“若不是呢……”宋致幽幽道。

“若不是,那就更好辦了。”宣王一口抿幹手中的酒杯,雙眸爆發冰冷淩冽的光。

宋致聞言,只是挑了挑眉,也不在說什麽。

……

七月底,青、徐、兗、豫四州地區的水患解除,兩淮地區的堤壩也修補完整,原先因為逃災而背井離鄉的人再次回到故鄉,開始清理坍塌的房屋、被淹死的牲畜,地方官員也開始整理各地的損失,好上報朝廷,由朝廷進行補償。

而在謝少虞他們還沒有回來之前,彈劾他們的折子已經到了霍瑾瑜手中。

有禦史彈劾謝少虞、李達在四州堵堤修壩時,為了降低決口水位線,放棄了姚縣和福縣,不僅不堵兩縣的決口,而且還擴大了決口,任由洪水侵害兩縣百姓,當時縣內還有未撤除的百姓,縣內水位最淺處都達到兩丈深。

禦史還寫道:【謝少虞、李達等人心思歹毒,威逼豫州振膽營十五名士兵當著眾多百姓跳下堤壩堵決口,以示無能為力,愚弄百姓,保全自己的名聲,此惡亙古未聞。】

霍瑾瑜看看這裏,手中的狼毫快要攥斷了。

“哎喲!陛下,您這是怎麽了?”韓植緊張地看著她。

霍瑾瑜松開手中的朱筆,深吸一口氣,問道:“謝少虞、李達他們現今在幹什麽?”

“陛下您忘了,昨天已經來信,謝學士、李大人他們已經啟程,估計再過四五天就回來了。”韓植小心翼翼道。

目光時而落到被霍瑾瑜蓋住的折子上,不知道到底是何人的折子惹怒了陛下。

霍瑾瑜闔眸閉眼,“行,朕等他們回來。”

韓植了然,看來是謝大人他們的事情。

霍瑾瑜之後讓人去兵部調了資料,找到豫州振膽營上報的消息。

今夏豫州振膽營因為救災而死亡的士兵有一百五十六人,霍瑾瑜不知道禦史彈劾的那十五條人命是不是在這裏面……

在八月的第一天,謝少虞、李達等人終於到了京城。

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宮匯報。

霍瑾瑜看著地上滿身滄桑、疲憊的眾人,抿了抿唇,“眾卿平身吧。”

“謝皇上!”眾人起身。

李達先向霍瑾瑜匯報了四州的受災情況,各地的賑災策略、消耗的錢糧和藥材、以及災後的重建工作……

謝少虞、戶部侍郎等人從旁補充。

霍瑾瑜點頭,與她了解的相差不大,滿意道:“爾等辛苦了,除了謝師侄和李達,其他回去休息吧,待到事情結束後,朕會給你們論功行賞。”

謝少虞、李達面色有些驚訝。

其他人面露喜色,“多謝陛下。”

等到那其餘人退下,霍瑾瑜讓人給謝少虞、李達搬了兩把椅子。

等到兩人坐下,霍瑾瑜緩步走到兩人面前。

李達比起離開之前,也就黑瘦了一些,兩腮的胡子更加狂野了,其他看著受命賑災之前沒有多少區別。

至於謝少虞,確實有些大。

之前在霍瑾瑜的印象裏,謝少虞一直是風度翩翩、光風霽月,雖然可能身世有些挫折,但是從小也是謝公手把手帶大的,舉止間還帶著意氣風發的少年氣,去年從冀州一趟後,少年氣少了。

今年賑災回來後,他身上的少年氣一掃而光,清瘦許多,棱角更加分明,原先俊雅溫潤的矜貴公子舉止間多了一絲淩厲的鋒芒,身上的白色錦袍仿若天晴時暗影處的冷雪,沒了陽光的洗滌,只留下單純的白與冷,少了雪的柔和。

距離近時,霍瑾瑜甚至能看到謝少虞眼底泛著的紅血絲,她擡眸對上對方的眸子,對方仍然面色不變,身姿挺拔,但是眼底幽深,隱隱匿著銳意。

霍瑾瑜沈默:……

旁邊的李達見霍瑾瑜的註意力放在謝少虞身上,有些不解陛下為何將他們留下。

據他所知,謝少虞在四州賑災時,並未弄出什麽醜聞。

霍瑾瑜收回視線,拉了一張椅子,坐在謝少虞、李達的對面,目光落到謝少虞身上,“謝師侄,看來這趟對你的磨礪十分深刻,朕心甚尉。”

“陛下英明。”謝少虞溫聲應道。

李達見狀,也誇獎道:“陛下,此次謝榜眼在四州賑災時,可是讓臣刮目相看,他親自帶領百姓疏浚河道,又與百姓同吃救災糧,水災結束後,又親自監察地方清淤……”

“下官這些也是向大人學的,大人做的那些,下官才佩服,下官這些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。”謝少虞打斷李達的話。

李達則是爽朗一笑,“哦哈哈,當初陛下派你下來時,我還擔心怎麽照顧謝公的玉疙瘩,誰知道你這個玉疙瘩比其他人都能幹活。”

謝少虞聽到“玉疙瘩”這詞,有些尷尬地看著他。

對於這位大人,他是打心眼裏欽佩和尊敬,也不好反駁他,畢竟李大人是真心實意誇獎他。

霍瑾瑜由著他們說話,等到兩人說完了,她壓低聲音輕咳一聲。

李達、謝少虞連忙對他拱手告罪。

霍瑾瑜看著他們的動作,淡淡道:“李達、謝少虞,幾日前,朕收到一份奏折,彈劾你們謀害豫州姚縣、福縣兩縣,造成縣內水深最淺初都有兩丈深,兩縣成為澤國,不見寸屋片瓦,還有……振膽營十五將士的性命,你們是否給朕解釋一下。”

聽到這話,李達、謝少虞面色驟變,頓時起身,俯身叩首請罪。

李達嘴唇闔動,唇須不斷顫抖,“陛下,此事……微臣無法辯駁。”

謝少虞墨眸微閉,腦海裏又想起了,那日挖河堤時,岸邊福縣、姚縣百姓期盼的眼神即使隔著遮天的大雨,可還是深深地刻在他的心裏。

可是他們知曉,此次兩淮決口太大,河床的水位漲的太高,只能將一部分河水引到部分縣城,經過大家的商討,福縣、姚縣就在他們的選擇內。

福縣、姚縣的百姓等著他們救,可是為了其他二十多個縣,只能犧牲這兩個縣城,才能保住其他縣城。

這事只能他們做主,等到奏折傳到京城,讓陛下做主,時間早就晚了。

但是若是開誠布公地給百姓說,百姓也不懂,恐怕會引起民變。

他們不想失去民心,也要完成賑災堵決的任務。

最好的辦法就是死幾個人,讓百姓知道,他們已經拼盡全力了,挖決口是沒辦法的事。

謝少虞清晰記得,振膽營千戶那日低沈沙啞的聲音。

“……兄弟們,你們的名字咱們兄弟都記下了,你們的父母以後就是我們的父母。”

然後那些士兵明知道跳下去就沒命,還是一往無前地跳下去了。

僅僅因為被人記住名字就滿足了。

人死了,百姓被感動,心甘情願地讓挖決口。

謝少虞不知道如何評價,只覺得可悲,不管是對他、還是對百姓。

同僚安慰他,讓他不必介懷,畢竟沒有比這在兩全的法子了。

……

既能完成陛下的任務,又不失民心,僅僅是死幾個人罷了。

若是決口堵不住,造成洪水泛濫,死的可就不止幾個,可能是成千上萬。

若是百姓有怨言,起了民變,死傷的士兵也不止十五名了……

……

謝少虞:……

可是……那些人卻是當著他的面跳下去的。

後來李達大人告訴他,“天下有許多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有許多迫不得已需要選擇!”

他知道,他也懂,但是懂是一回事,接受又是一回事,自己能不能做到……

……

霍瑾瑜面無表情地聽完事情經過,負手背對著他們。

謝少虞、李達同樣不語,垂首盯著地面。

殿內一時變得針落可聞。

眼見正殿大廳中間的銅香爐檀香燃盡,只剩下點點火燼,看守香爐的內侍也不敢動作。

“好了,朕已經知曉,你們回去休息吧,過兩日,朕再嘉獎你們。”霍瑾瑜深呼吸,轉身含笑看著兩人。

謝少虞、李達恭敬道:“多謝陛下!微臣告退!”

等謝少虞、李達走到內殿拐角時,看到霍瑾瑜仍然站在那裏,似乎仰頭看著頭頂牌匾。

等到二人離開,韓植端著茶,送到她身邊,關切道:“陛下,您還在生謝學士、李大人的氣?”

霍瑾瑜抿了抿唇,接過茶,低頭吹了吹,嘗了一口,不知怎麽的,這茶是熱的,她喝的卻比涼掉的苦茶還澀,“他們做的很好,最大程度降低水災的損失,還安撫了民眾。”

“那……”韓植還想繼續問,餘光掃到檀菱不讚成的目光,頓時閉上了嘴,眼珠子轉了轉,開口道:“陛下,剛才奴才給玻璃缸的紅薯澆水時,居然看到它結果了,您不知道,它故意藏到角落裏,仿佛害怕被咱們吃了是的。那拇指粗細,奴才還看不上呢。”

“結果了?”霍瑾瑜有些詫異,她三天前還看過,似乎沒看到。

“您當時看的是南面,結果的在北面藏著呢。”韓植笑道。

霍瑾瑜見狀,知道韓植故意哄她開心,不想潑冷水,走到偏殿,看了看放在角落的玻璃缸,此時正午的陽光正好透過窗戶射到玻璃缸中,結果的那面已經被韓植挪轉過來了。

霍瑾瑜就看到一根兩指粗,三寸長的根莖擠在玻璃的一側,嘴角勾起笑容,“結果了,就好了,就好了。”

檀菱道:“陛下,我看外面的大缸裏的紅薯肯定比這裏的大。”

外面大缸的紅薯葉子更大、更綠,明顯比屋內的薯藤長得好。

霍瑾瑜點點頭,以這個速度,九月份應該就成熟了。

看了生機勃勃的紅薯藤後,霍瑾瑜的心情好了不少。

對於姚縣、福縣的事情,她又不能說謝少虞、李達他們幹的不好,他們確實以最小代價解決了,穩定了局勢。

福縣、姚縣的百姓可以指責他們,跳下去的十五名士兵家屬有資格,甚至天底下任何一個百姓也可以罵他們,最沒有資格譴責他們的就是自己了。

她自問,就是自己當時在現場,除非使出移山挪海的本事,為了局勢、為了穩定民心,多半也是要這樣做。

霍瑾瑜聲音低沈,“韓植,我記得李達有咳疾?”

韓植點頭:“是的陛下,老人家也就那些病,聽說李大人腰也不好,每逢下雨時,全身都痛。”

霍瑾瑜:“你去朕的私庫選些治肺病還有風濕的名貴藥材,還有,請一名禦醫給他診斷一下病情,年紀大了,更要勤看病。”

“奴才遵命。”韓植恭敬道,不過他沒有立刻走,猜測陛下應該還有其他吩咐。

霍瑾瑜又想了想,“聽宋致說,謝少虞喜歡下棋,你將去年藩王送上來的那份圍棋送與他,還有那份唐寅《桐陰清夢圖》也給他吧,就當補償他這次的精神損失。”

那份圍棋白子溫潤如玉,黑子烏黑透碧,在陽光下,好像裏面盛了一捧綠泉,而且棋子質地堅硬、細膩如玉,冬暖夏涼,她頗為愛不釋手。

可惜她遺傳到了老霍頭的“臭棋簍子”特性,能打敗的人不多。

她這個人有一個優點,就是知難而退,對於下棋這事,興趣不大,所以很快那份圍棋也就變成了束之高閣的收藏。

看謝少虞的變化,這次賑災給他的沖擊十分大,但願他不要讓她失望。

剛才嚇了他一陣,總要給個補償。

韓植詫異,陛下這也太大方了。

霍瑾瑜輕咳一聲,“圍棋當面送,《桐陰清夢圖》背地裏給。”

這次去四州賑災的人不少,論資排輩算功勞,謝少虞不算頭籌,所以還是低調些。

“奴才明白。”韓植點點頭。

……

李達接到霍瑾瑜的賞賜後,心中徹底松了一口氣,樂呵呵地沖著來給他看病的禦醫拱了拱手,“楚禦醫,真是好久不見了。”

禦醫則是微微頷首,開始給李達診脈。

李達雖然才五十多歲,但是因為經常風裏來,雨裏去,能保持這個硬朗程度,要感謝李達父母給了他一副結實的身體,否則普通人早就垮了。

禦醫語重心長道:“李大人,您都這把年紀,咱們要悠著點。”

李達則是哈哈一笑,“楚禦醫,你不必擔憂,老夫的身體,老夫清楚,只要陛下需要老夫一日,老夫就能撐一日。”

禦醫則是搖頭嘆氣,提筆寫下方子。

李達現今的身體,要想治病,先將身體補好再說,幸好陛下賞賜了不少名貴補品。

……

謝少虞那邊,等到內侍離開,他打開面前的棋盒,大手撈起一把棋子。

細膩溫潤,果然是極好的棋子。

謝少虞記得,他去顧問處後,陛下曾經邀他下棋,他一不留神就贏了陛下。

陛下倒沒有奇怪,反而他當時有些詫異。

因為傳聞陛下文采學問很好,而且陛下平時也是謙謙君子模樣,從小教導他的也都是名士大儒,怎麽棋藝反而不行。

沒等到他開口,霍瑾瑜就安慰他,“你放心,顧問處的人贏朕是慣例,恭喜你,達成了這項成就!”

當時他是哭笑不得。

後來他與徐於菟、洛平川說起這事時,大家也是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。

其他人贏了陛下時,陛下也是這說法。

徐於菟為了讓棋,絞盡腦汁,雙方拉扯了一個時辰,陛下還是自投羅網。

讓人真是無奈!

不過陛下也對自己的棋藝水平有自知之明,與大家下棋,多半是溝通感情。

謝少虞看著棋子,想起與霍瑾瑜下棋時的場景,唇角揚起的一抹笑。

他將棋子放入棋盒裏,目光又放到一旁的古畫上,唇角弧度更深了。

哪個皇帝送禮還偷偷摸摸送,若不是此畫是真跡,他還以為陛下和他開玩笑呢。

外祖喜歡唐寅的詩詞古畫,這份古畫若是給他,外祖一定高興。

陛下將此畫送給他,難道有此深意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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